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草上朝露

論先秦儒、道的「道」(下)

      莊子的道

《史記‧老莊申韓列傳》:

莊子者,蒙人也,名周。周嘗為蒙漆園吏,與梁惠王、齊宣王同時。其學無所不闚,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。故其著書十餘萬言,大抵率寓言也。作漁父、盜跖、胠篋,以詆訿孔子之徒,以明老子之術。畏累虛、亢桑子之屬,皆空語無事實。然善屬書離辭,指事類情,用剽剝儒、墨,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也。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,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。楚威王聞莊周賢,使使厚幣迎之,許以為相。莊周笑謂楚使者曰:「千金,重利;卿相,尊位也。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?養食之數歲,衣以文綉,以入大廟。當是之時,雖欲為孤豚,豈可得乎?子亟去,無污我。我寧遊戲污瀆之中自快,無為有國者所羈,終身不仕,以快吾志焉。」

莊子是大學問家,著書十餘萬字。後世學者,大多認為莊子是沒落的貴族。讀者可以從很多莊子的故事約略窺見他的性格,活潑、幽默、學問淵博、對當代政局也了解。莊子的文章,以「死魚」形容自己借貸未遂的慘況,以舐痔形容曹商,以鴟來形容惠施,都令人看得莞爾。還有,古今人物,包括堯、舜、許由、孔子、惠施、列子、宋榮子等等,都給他信手拈來,成了虛構故事中的「真實」人物。怪不得金聖歎列《莊子》為六大才子書之一。嚴復先生認為莊子是消極的思想,但莊子看似消極,實質是提出一個超越物質世界的精神境界。倘若否定精神世界,幾乎等同否定所有宗教和形而上學。

莊子的思想在戰國時有其特殊性,他不講求社會責任,而致力於尋求心靈的向上提升,以達至精神與天地合一的境界(與道共游)。在先秦文獻中,惟一有解釋精神境界的次第(聖人、神人、真人、至人)及修持方式(坐忘、養生、以明、心齋等)。莊子否定造物主,萬物如一。

根據《莊子》內容,可推論莊子是:

  1. 沒落的貴族,文化水平甚高,偏重精神生活。
  2. 強烈的厭世思想,認為生死是無重要的事,或源於其痛苦意識。
  3. 不認真的生活態度,認為游世思想最能養生保命,應處於才與不才之間。
  4. 為漆園吏,物質生活不富裕,貧窮,曾載莊子向監河侯借貸。曾被邀為相,莊子卻拒絕。

(一) 莊子的境界

莊子的主要思想有逍遙觀、齊物觀、養生觀等。莊子的修養境界可分為三個層次,方便理解(有學者分為六個層次,三個層次是較為粗疏):第一層次是物我有別,即人受制於善惡、美醜、高低、有無、壽夭、名實、有用無用等既定概念,受惑於外緣體(觸動心理反應的外物) ;第二層次是物我兩忘,即破自我中心、泯除偏見我執,達至無可無不可之境;第三層次是萬物為一,即精神與天地相往來,達至聖人、神人、至人境界。

要理解莊子思想,《莊子》內篇是最重要的文章。先看他的逍遙觀。〈逍遙遊〉一文,先用魚、鯤、鵬等是要破取形態、大小等概念。然而,大鵬雖暢飛九萬里,但必須依靠遊氣(有待)、塵埃方能飛行。引伸出「至人無己,神人無功,聖人無名」的境界。

其後,證萬物無小大之分,蜩、學鳩譏笑大鵬,顯得目光短淺。蜩及學鳩皆困於自己的場域中而不自知。郭象認為物無論大小,安於其環境則能逍遙,此論未必與逍遙遊契合。

文中,莊子舉宋榮子及列子為例。宋榮子雖然不為世祿毀譽所動,但未忘記天下,不能至「無功」更高的境界。列子雖然清靜,且能御風而行,但仍「有所待,未與道合。列子能御風而行,但沒風又怎樣?這些成就,都要依靠外力,稱之為「有所待」。任何行為受制於他物,都不可能得到真正的逍遙。這裡有一點可討論,部份學者認為宋榮子是到了「無已」的境界,未至「無功」的境界,然而,有學者卻認為「無名、無己、無功」均是同一境界。我較取後者,因為下文釋至人無己,能包融天下,這與神人廣被而混和萬物,實異曲同工。總之,宋榮及列子未達最高境界。

文中又舉堯讓天下於以論名實相對;以「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」、「魏王貽我大瓠」、「宋人有不龜手之藥」及「大樗」等故事說明有用無用的道理;以狸狌候敖,死於罔罟說人困於欲望。這裡又有一個故事說欲望的可怕,唐朝有位高僧德行與智慧名滿天下,皇帝賜了他一個紫金砵。他死後靈魂仍纏著紫金砵,日夜撫摩,不肯離去。有位行腳僧看他可憐,就將他的紫金砵四處扔擲,弄得靈魂東奔西跑,上天入地。最後,高僧的靈魂大罵行腳僧作弄他。行腳僧大笑道這算甚麼高僧,一生一世逃不離這個紫金砵。高僧聽了之後,思量片刻,然後恍然大悟,大笑而去。終生修煉,也可能逃不出小小的名利。

人不能爭脫世俗的桎梏,最大的困擾是來自人生存的本能—「飲食、男女」。二者為延續生命的兩大元素,是自然天性,亦是人類肉體高度享受的來源,故孔子說:「飲食、男女,人之大欲存焉。」人類亦受此局限,而對宇宙至理視而不見。人一出世,其心志能力則開始向外馳,即學習、成長、選擇、世俗成就等等。人生而有炫耀本能的本性,即以自我為中心而去看世界萬物,因此,必然困於「執」。人身又有二累:動物性累(身體享受,名利快感)及人性累(清高超凡)。偏執加上二累,離道就甚遠。

莊子的哲學中心是歸於自然,任運任行,與大化融而為一。人既能齊物,則能逍遙。能逍遙,必能齊物。逍遙就是追求一個內心自由自在的至人境界,無拘無束,一切皆無,順性而行,得失不喜不憂的境界。這種安時而順變的心態,就是逍遙的表現。

萬物無善惡、美醜之分,存在亦無生死之別,要達至破除我執,離棄自我中心,才不為外物所累,不為得失所縈繞,更不會為生死所牽動。如此,則能養生。莊子嘗試以「庖丁解牛」為喻,闡述養生之道,這亦是莊子人生觀的重要環節。莊子以為養生之道,在於能「依乎天理,因其所然」,所謂「無厚入有間,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。」如此則能不傷己身,靜觀萬物的變遷,以心靈支配萬物,而不求以人力完成萬物運作,因此提出「緣督以為經」為養生主點。人要做到「無己、無功、無名」,才能從物質世界解放,而達至與自然合一的境界。

老子處世有三寶:「一曰慈,二曰儉,三曰不敢為天下先。」人要持以保之。總括此三寶的內涵,是不為世間的物欲(儉) ,名利(不敢為天下先) 所控制,以慈去面一切的衝突。我們能以此三寶去印證逍遙、齊物,必然有所心得,各有領悟。

(二)莊子的天道觀

莊子提出,道的本體是實存性,《大宗師》:

夫道,有情有信,無為無形;可傳而不可授,可得而不可見;自本自根,未有天地,自古已固成;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;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,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,先天地生而不為久,長於上古而不為老。

莊子的道是實存的,道雖然超乎名相,卻是真實存在的,所謂「有情」,就是對事物有反應的,即在宇宙運作中看到道的存在。道並且是是自存的,自本自根。另外,道是具有超越性和終極性的,而且這個超越時空的無限之道,並不是現象界的具體事物,所以任何感官都無法知覺它,只有用心靈去領悟它。此節應可證明莊子的道是承接老子所提出的道。

莊子繼承了老子的思想,他認為宇宙的本源是「道」,自古以來就存在著。所謂「道」是「有情有信,無為無形」。《大宗師》說「自本自根,未有天地,自古已固存」,指出「道」是無始無終、是永恆的、絕對的、無變化的;而萬物則是暫時的、相對的、有變化的。因此他說:「道無終始,物有生死。」

莊子的道,是無處不在,《莊子‧知北游》:

東郭子問於莊子曰:「所謂道,惡乎在?」莊子曰:「無所不在。」東郭子曰:「期而後可。」莊子曰:「在螻蟻。」曰:「何其下邪?」曰:「在稊稗。」曰:「何其愈下邪?」曰:「在瓦甓。」曰:「何其愈甚邪?」曰:「在屎溺。」東郭子不應。

而無形之道產生天下萬物,是由「一」開始,即是道充盈宇宙,然後「道生一」,《天地》篇記「泰初有無,無有無名,一之所起,有一而未形」。當萬物呈現,則成萬物之「德」,或「德畜之」。然後就能「未形者有分,且然無間,謂之命」。後成能動再生物,物成生理,後成形。最後「形體保神,各有儀則,謂之性」; 這就是從無到有,再由有至無,而再化為「道」的過程。萬物常因時間或空間的改變而興衰起廢,但運作於萬物的 道是永不消失的;道不僅僅運作萬物,還內附於萬物。

《知北游》:

知問黃帝曰:「我與若知之,彼與彼不知也,其孰是邪?」黃帝曰:「彼無為謂真是也,狂屈似之,我與汝終不近也。夫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故聖人行不言之教。道不可致,德不可至。仁可為也,義可虧也,禮相偽也。故曰:『失道而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禮者,道之華而亂之首也。』故曰:『為道者日損,損之又損之,以至於無為,無為而無不為也。』今已為物也,欲復歸根,不亦難乎!其易也,其唯大人乎!生也死之徒,死也生之始,孰知其紀!人之生,氣之聚也,聚則為生,散則為死。若死生為徒,吾又何患!故萬物一也,是其所美者為神奇,其所惡者為臭腐;臭腐復化為神奇,神奇復化為臭腐。故曰:『通天下一氣耳。』聖人故貴一。」

自有天地以還,有一氣,此氣聚而成人,散則為死。死生流轉,死則再化為氣,再生物,其實天下只是一氣而成。莊子把老子的「一」進而化成「一氣」。宇宙世界的運作,全在此「一」內裡。

莊子所說的「道」,是指人的主體精神。他認為人只要自以為精神上得到「道」,就可以與「道」同體。他把大地和萬物與「我」說成是合而為一的東西,「道」既然存在於大地萬物之中,也就存在於「我」。因此,「我」就是「道」,「道」就是「我」。莊子從這觀點出發,認為天即人,人即天。這就是一種「天人合一」的思想。

        結總

由於對道的領悟各有不同,因此產生各家不同的解釋。簡單來說,有「本體論」,即道產生萬物[1],包括宇宙,有道就有宇宙,無道就無宇宙。「至道」即真理,即自然,即天地之根。道的呈現是依照自然的法則,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[2]。因此,人、地、天、道、自然是同一脈源。有「唯物論」,認為「道」是物,即現代的原子論,萬物由原子所組成。道是宇宙萬物的原動力,是先於物質世界而生。

孔子的「道」,就是實踐道德,成就完美的人格。不避事功,混和世俗,提倡仁愛,以天下為念。尋求大同社會,希望達至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的和諧互愛社會。

綜觀老子的「道」,是具有實在性、超越性、及規律性。道是有物,先天而生;道是具有無窮的創造力及潛在力,是先於一切物質之前,卻能畜養萬物,在萬物之內;有規律的往復循環。

莊子說「道」在稊稗,道在尿溺;魚忘於江湖,人忘於道。道其實沒有些微離棄我們,太陽從東方升起,西方落下,是道;你吃了飯,去洗手間,是道;你打我一下,我會痛,是道;眼可見,是道;眼不可見,亦是道。我們要從生活觀察去悟道,從心靈上領悟宇宙真理。這亦是莊子提出道與老子最大分別之處,老子的道好像是有程序的呈現萬物,而莊子的道是本來就在萬物之內。

余英時曾解釋春秋戰國諸子百家時代,「道」、「氣」、「天」的關係:

現在(筆者按:指百家爭鳴時代)「天」已不再是先王先公「在帝左右」的天廷(換句話說,即不再是鬼神的世界),而指一個超越的精神領域,當時各學派都稱之為「道」。「天」與「道」是被看成二而一、一而二,不可截然分判的。…《淮南子‧原道訓》則有更誇張的描述,把「道」說成「覆天載地」或「包裹天地」那麼「道」便成為至大無外之物了。…「道」是最高的精神實體,其構成因子一般稱之為「氣」;「氣」則有精微與粗糙或清與濁之分,例如「天」之氣清而輕,「地」之氣濁而重。第二階段「天人合一」之「天」既是「道」—「氣」構成的宇宙全體,它和第一階段之「天」在性質上完全不同,這是不待再說的。然則這一「道」—「氣」合成之「天」究竟是什麼性質?…「道」和「氣」都是非常複雜的概念,歧義極多;…我斷定「氣」基本上指的是生命之源,「道」則是價值之源,兩者合起來即表達了軸心突破後所謂「天人合一」之「天」的主要涵義。[3]

所謂「軸心突破」是指文化思想長期處一定的思維模式,到某一階段而產生突破。余文在此引用史華慈(Benjamin I. Schwartz)的提示:

對於現實世界進行一種批判性、反思性的質疑,和對於超乎現實世界以上的領域發展出一種新見。[4]

這裡是指春秋戰國時期出現對「天」的新概念,余英時認為「氣」是生命之源,我的理解是組成萬物的原始力量,或稱之為母力;而道就是整個宇宙萬物存在的價值和運作模式。人類是根據「道」的價值,而成就自己的行為,最終是達之「天人合一」的境界。余英時對「道」、「氣」、「天」;關係的解釋,加深我們對先秦思想家的理解。

最後,借〈知北游〉一節說明甚麼是「道」:

道不可聞,聞而非也;道不可見,見而非也;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。知形形之不形乎?道不當名。

原載於張偉保、趙善軒、溫如嘉編:《觀瀾索源—先秦兩漢思想史新探》,台北:萬卷樓,2018。


[1]《老子》廿五章:「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,寂兮寥兮,獨立不改,周行不殆,可以為天1下母;吾不知其名,字之曰道,強為之名曰大,大曰逝,逝曰遠,遠曰反,故道大,天大,地大,人亦大,域中有四大,而人居其一焉。」

[2]《老子》廿五章「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」

[3]余英時:《論天人之際: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》台北:聯經出版公司,2014年,頁182-183。

[4]同前註,頁86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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