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謂「善者不辯」,真正的宇宙真理,是不能言傳的。「道」就是太陽從東方升起。本文撰寫的目的是給初探求「道」的讀者,有一基本概念而已。甚麼是「道」?這個題目真不好答。因為太抽象、包含太廣泛,自古以來很多大德都不肯下註腳。「道」一字,大概有五種不同的解釋:
- 形而上的本體觀念,即具有超越性的觀念
- 一切有規律不變的法則
- 人事社會中,共同遵守的倫理規範
- 神秘不知,變化莫測,不可思議的事情
- 道路
儒家之代表人物,本文只引用孔子的思想,而道家則引用老子、莊子的思想印證。由於版本及註釋校本等繁多,本文若引用十三經或二十四史的原文,只列明篇章名稱,不引頁數。
一 孔子的道
儒家最重要的人物是孔子,孔子的偉大,是在於他二千五百多年前已提出「仁愛」,「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;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」的博愛思想。在封建及帝王思想強烈流行國度,他提出「大道之行也,天下為公」的石破天驚的民主理論。德人加擺倫資(G. von der Gabelenz)在其《孔子與其學說》(Confucius and Seine Lebre)言:
吾人欲測定史的人物之偉大程度。其適當之法,即觀其人物所及於人民者,感化之大小、存續之長短及強弱之程度,三者之如何是也。以此方法測定孔子,彼實不可不謂為人類中最大人物之一人。蓋經過二千年以上的歲月,至於今日,使全人類三分之一,於道德的社會的及政治的生活之點、全然存續於孔子之精神感化之下。[1]
孔子之學,大概來自家庭及社會,加上孔子好學不倦,而成就一代聖人,《左傳‧昭公七年》載:
孟僖子曰:孔丘,聖人之後也,而滅於宋。其祖弗父何以有宋而授厲公。及正考父,佐戴武宣,三命玆益共。故其鼎銘云:「一命而僂,再命而傴,三命而俯。循牆而走,亦莫余敢侮。饘於是、鬻於是,以糊余口。」其恭如是。臧孫紇有言:聖人有明德者,若不當世,其後必有達人。今其在孔丘乎?
孔子出身是宋國貴族,祖上已是有品德道義之。孔子的出現被認為是理所當然,亦是中國傳統上所說「積善之家,必有餘慶」的概念。除家族教育外,我想特別一提孔子的母親顏徵在。顏氏以少艾而嫁叔梁紇,生孔子後,其夫又早死。她獨力撫養孔子成材,以出身貴族的背景,教孔子自幼習禮。其艱難之處,非常人能明白。
《史記‧孔子世家》記載孔子的學習歷程:
孔子為兒,嬉戲,常陳俎豆,設禮容。…魯南宮敬叔言魯君曰:「請與孔子適周。」魯君與之一乘車,兩馬,一豎子俱,適周問禮,蓋見老子云。…孔子學鼓琴師襄子,十日不進。師襄子曰:「可以益矣。」孔子曰:「丘已習其曲矣,未得其數也。」有間,曰:「已習其數,可以益矣。」孔子曰:「丘未得其志也。」有間,曰:「已習其志,可以益矣。」孔子曰:「丘未得其為人也。」有間,曰有所穆然深思焉,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焉曰:「丘得其為人,黯然而黑,幾然而長,眼如望羊,如王四國,非文王其誰能為此也!」師襄子辟席再拜,曰:「師蓋云文王操也」。
上文記載孔子向老子問禮,向師襄子學琴的事蹟。《史記‧仲尼弟子列傳》載:
孔子之所嚴事:於周則老子;於衛,蘧伯玉;於齊,晏平仲;於楚,老萊子;於鄭,子產;於魯,孟公綽。數稱臧文仲、柳下惠、銅鞮伯華、介山子然,孔子皆後之,不並世。
孔子嚴事有道德學問的人士,所謂「嚴事」是指態度恭敬嚴謹的學習,曾師事的人物包括老子、蘧伯玉、晏平仲、老萊子、子產、孟公綽等;其次更經常稱道德行為優秀之士。可謂無常師,以道德學問為是。至於孔子自的學習及領悟人生的過程,即孔子修道的過程,在《論語‧為政》有記載:
吾十有五志於學,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,五十而知天命,六十而耳順,七十而從心所欲,不踰矩。[2]
所謂「志於學」,當指孔子自覺地在學問與道德方面要尋求能臻至完善的蹊徑。「志」即是孔子所定的終極目標,此目標就是「學」。子曰:「吾嘗終日不食,終夜不寢,以思;無益,不如學也。」[3]孔子曾經不食不寢地去思考生命,最後找到了解決方法,就是「學」。
如何去學?子曰:「三人行,必有我師焉:擇其善者而從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。」[4]在日常生活中觀察,將別人的行為作為自己學習的材料。見到別人的善處,即看看自己的不足;相反地,見到別的不善處,就要檢討自己有沒有做過。顏回不貳過,被孔子激賞。其實在生活中常知錯能改,實在要有大氣魄。外緣引動內在的驕矜,當錯誤的行為或情態被高尚化,人就不願意改,而且享受當中的快感。所謂「外緣」,是指一切外界對自己成就的反應。試問這樣如何自覺呢?我們很容易陷入別人讚賞諛辭中,亦容易困於已有的成就中。人往往活在自我中心,用自己的角度與標準去看人看事,與自己的不合的,都是離經背道。其實,何者為善?何者為惡?已是終生要學的課題。
孔子是聖人亦要不斷砥礪,到三十歲才「立」。不要輕視改過,改過自省,反躬求諸己是修道的第一步,是法古今完人的第一步。陋習、歪念、嫉妒、仇恨、貪婪、怨毒等等,無休止的纏繞心胸,人要對抗這些負面情緒和非道德行為,使自己清醒,不陷於偏執,更要不斷提醒自己,與劣根周旋。佛教禪宗的惠能和尚有句「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」,確是見道之言,可惜大部份人類全身都是「塵」,要「天天勤拂拭」。
三十歲究竟「立」些甚麼?就是「安身立命」。所謂「安身立命」,簡單的說,就是來這世界的任務。不管是高級官員、富貴人家,抑或是小職工、甚至是低下層的工作人士,都有責任,都找到安身立命之所。若果只是營營役役的工作,不清楚自己工作的重要與責任,那麼,只能算「安身」,尚未算立命。
所謂「不惑」,是指已掌握中心點,知所進退。孔子四十而不惑,孟子四十而不動心。為甚麼都是四十,主要是人生經歷足夠,遇事判斷力而不受情緒影響,所以不動心、不惑。
試以孟子的不動心解釋孔子的不惑。孟子說過「我知言,我善養吾浩然之氣。」[5]。甚麼是「知言」?孟子的解釋是「詖辭知其所蔽,淫辭知其所陷,邪辭知其所離,遁辭知其所窮。生於其心,害於其政;發於其政,害於其事。聖人復起,必從吾言矣。」[6]任何人的一言一行,基本上有一定的目的,所謂「知言」,就是覺察這種目的。《孟子‧公孫丑上》記載了孟子從「不動心」到「浩然之氣」、到「知言」,是源於「四十不動心」。據我的理解是能不動心,能知言,就能不惑。
在論語中,「天命」一詞只出現兩次,除上引「五十而知天命」外,另一句就是「君子有三畏:畏天命,畏大人,畏聖人之言。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,狎大人,侮聖人之言。」[7]除天命外,說「命」的地方有二十多次,如子曰:「不知命,無以為君子也;不知禮,無以立也;不知言,無以知人也。」[8]這裡的「命」,應有天命的意思。將「命、禮、言」三者並列,就成為了解人事自我的立體圖。「天命」應作何解釋,可參考《中庸》:「天命之謂性;率性之謂道;修道之謂教」。天命可以有兩種理解,一是本性,二是上天付與的責任。畏天命就是承擔感,知道自己的責任,卻害怕不能完成。
「耳順」是任何言語毀譽,都能聽進耳去,能判斷孰是孰非,內心不起波瀾。至於「從心所欲」,切不可解作「想做就去做」,是已能隨遇而應,不偏不離,「不踰矩」是不會偏離道德界線的意思。由孔子十五志於學,到七十歲才能不偏離大道而行事。可想而知「修道」的路是多麼遙遠。
孔子的道,往往帶有「天」的涵義。儒家的「天」有三層意義:主宰之天,命運之天,自然之天。傅佩榮曾說一位美國學者顧理雅在《孔子:其人及其神話》一書中,主張孔子的「天」是一種非人格的道德力量,孔子極少談如何體認天。我認為這就是上天給予人類獨有的性,就是道德感,此道德感,在禽獸中看不見。簡單說一句,就是你是「人」,就應該有這道德感或責任。
牟宗三:「孔子在《論語》中,暫時撇開從天命天道說性這一老傳統,而是別開生面,從主觀方面開闢了仁、智、聖的生命領域;孔子未使他的思想成為耶教式的宗教,完全由於他對主體性仁、智、聖的重視、這是了解中國思想特質的最大竅門。」(《中國哲學的特質》) 故曰:「志於道,據於德,依於仁,遊於藝」。(〈述而〉)即孔子避開帶有神秘色彩的道,回歸至現實世界,從人性體驗仁、智、聖的道德境界。透過自身道德的不斷提升,再達至聖人的境界,這是孔所修的道。至於孔子所說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!」的道,可理解為認識到生命的意義與價值。
孔子亦提到順四時運行的自然天:「天何言哉?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。天何言哉?」這種自然的反應,自古而然,毫無特別,然而,這就是「道」。《禮記‧哀公問》:
公曰:「敢問君子何貴乎天道也?」孔子對曰:「貴其『不已』。如日月東西相從而不已也,是天道也;不閉其久(宜作不閉則久),是天道也;無為而物成,是天道也;已成而明,是天道也。」
上文的對答,有點像佛家禪宗的語錄。日出日落,就是道;萬物自生,就是道。就像宋代晦堂禪師問黃庭堅來木樨香嗎?黃庭堅答木樨香呀!晦堂即說「吾無隱乎爾!」。孔子也說過:「二三子以我為隱乎?吾無隱乎爾。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,是丘也。」子以四教:文,行,忠,信。(論語‧述而)天道無所不在,形諸人則人道;形諸水則水道。孔子是透過理解自然界的變化,而領悟人生道理,所謂「見日月而知生死」。簡單的注解,修道的開始,就是做好每一天,盡其在我。
[1] 轉引自柳詒徵:《中國文化史》台北:正中出版社,民76年(1987),夏300。
[2] 《論語‧為政》
[3] 《論語‧衛靈公》
[4] 《論語‧述而》
[5] 《孟子‧公孫丑上》
[6] 《孟子‧公孫丑上》
[7]《論語‧季氏》
[8]《論語‧堯曰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