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身後聲名留氣節,文章為命酒為魂。
渝州流離曾相聚,燈火江樓月滿尊。」
──臺靜農〈懷老舍〉
〈我與老舍與酒〉與〈談酒〉兩篇文章,勾起了昔年臺靜農在青島作客時,與老舍常相聚飲的光景。前者記老舍沉鬱中的灑脫,後者記與老舍、顏實甫和葉石蓀等友人宴飲於島上,多少豪氣盡在其中。那是學者們所共有的一段愜意時光,感念良多。
臺靜農在1937年「七七事變」之後,離開青島去北平,然後去重慶,再去臺灣。儘管在青島的山東大學任職時間不長,但卻渡過了一段非常愉悅的時光。當時老舍剛發表完《駱駝詳子》,兩個同樣關心社會底層邊緣人的作家,成為莫逆之交。臺靜農曾經特別談到他和老舍的交情:
「我初到青島,是二十五年秋季,我們第一次見面,便在這樣的秋末冬初,先是久居青島的朋友請我們吃飯,晚上,在一家老飯莊,室內的陳設,像北平的東興樓。他給我的印象,面目不嚴肅,也有些苦悶,又有些世故;偶然冷然的衝出一句兩句笑話時,不僅僅大家轟動,他自己也‘嘻嘻’的笑,這又是小孩樣的天真呵。」
「有天傍晚,天氣陰霾,北風雖不大,卻馬上就要下雪似的,老舍忽然跑來,說有一家新開張的小館子,賣北平的燉羊肉……」
青島平度路上有一家酒館叫「茂榮豐」的,酒館不賣飯,只賣酒和下酒的小菜。臺靜農和老舍等文人常去「茂榮豐」小聚,酒酣之時,老舍還會唱上幾段京劇,由於學得是老旦的唱腔,唱罷一段一定會引來眾多酒客的喝采聲。
在四川戰亂中相聚相離,當時的江樓燈火和在青島喝過的老酒,成為臺靜農即熟悉又感覺隔膜「複雜性認識」的前提。南渡後的他,在多年以後,仍然纏繞着這種根本上具有複雜性的雙重態度。當年碎片化和區隔化的生活知識,毫無疑惑的留駐在臺靜農的意識當中,並激勵他擁有他在〈我與老舍與酒〉文章中寫到的友愛精神。這是臺靜農於1944年在重慶寫作團體紀念老舍寫作二十週年時的記憶:
「在青島時常常同幾個朋友吃館子,喝著老酒,黃色,像紹與的竹葉青,又有一種泛紫黑色的,味苦而微甜,據說同老酒一樣的原料,故叫作苦老酒,味道是很好的,不在紹興酒之下。直到現在,我想到老舍兄時,便會想到苦老酒。」
1947年10月寫的〈談酒〉中又說到:「不記得什麼時候同一友人談到青島有種苦老酒,而他這次竟從青島帶了兩瓶來,立時打開一嘗,果真是隔了很久而未忘卻的味兒。」飲之,恍若隔世,為一種魂牽夢繞的真滋味出神,喚醒了「對於青島的懷想」:「……我僅能藉此懷想昔年在青島作客時的光景:不見汽車的街上,已經開設了不止一代的小酒樓,雖然一切設備簡陋,卻不是一點名氣都沒有,樓上燈火明矇,水氣昏然,照著各人面前酒碗裡濃黑的酒,雖然外面的東北風帶了哨子,我們卻是酒酣耳熱的。」
這裡可以看到臺靜農在〈談酒〉中說自己喜歡苦老酒的原因,是喜歡苦老酒的鄉土風,而將「苦味」與「黑色」視為鄉土風的兩種特徵。而〈我與老舍與酒〉像窮途而哭,有許多不可言喻的惆悵。同樣,正如以上所說的那樣,這種用「酒」貫穿著自己和老舍生命的認識,會直接影響臺靜農關於生活智慧的概念。再看那寫於1989年的〈懷老舍〉中的「身後聲名留氣節」,老舍生前自己的詩句,是一生預言的詩句,是一個教誨,一個關鍵的倫理教誨。
老舍是在1966年文革初期,因不堪被批鬥受辱自殺的。8月24日深夜自投於太平湖溺斃,死時六十七歲。耐人尋味的是老舍的自殺,臺靜農肯定再三咀嚼,苦澀哽咽之下的情感調節。一個時代的文人,在投進太平湖清流時,他會有許多縈繞在心中的悲痛!「身後聲名留氣節」,老舍的詩是否預言了自己生命的最後頑強與堅持?
我們知道一個促成救贖的良機的出現有多麼重要。〈懷老舍〉就是一個例子,詩稿前兩句是老舍自己的句子,後兩句是臺靜農緬懷舊友,感懷之中不帶評論。臺靜農面對舊友自戕傷亡,傷逝之情,彷彿不想多說什麼。這是精神特有的一種智慧:它產生理解──對自己及對老舍──而〈懷老舍〉也正是由這種理解產生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