現代社會,是一個情感乾枯的時代。
這其中,除了社會結構的急劇轉變之外,與人們對理性與思辨的「不理性的推崇」,有著莫大的關係。
年輕時,筆者有過這樣的經歷:在人生經歷一次大跌蕩時,本來很悲痛地在哭,忽然覺察到自己在悲傷,然後認為自己在此當下能表現悲傷,是一個「恰當的」、「道德的」表現。這思維一起,情感即時消散。當時也很痛恨自己,覺得自己是一個假人。
然而,我當時的老師跟我說:你能對此事有此懺悔,已經足夠了。
若要再去分析,自己在那個當下的心靈、思維的「前設」是什麼,還可以再挖出一些東西。但那對於當下的自己,是沒有意義的。
大家都知道莊子與惠施就「子非魚」的辯論:前面一段,莊子以惠施的思辨方法破其思辨,惠施亦只能重用莊子那種思維後設去辯駁;結果兩人不斷「子非魚、子非我」的後退,然後惠施亦發現了自己這種思維的荒謬性。就在這種狀況下,莊子提出他那截然不同的思維模式:「請循其本……我知之濠上。」[1]這是一種直下的感受,感通。沒有主、沒有客;沒有對象是否真實,主體是否存在等概念性的虛假問題。這與陶淵明的「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。」的狀態一樣,沒有主客之異,只有當下。借用王國維的評語,這就是「無我之境」。所以,在哲學那種不斷後退去作概念性反思的思維模式以外,其實我們的心靈,還有其他的能力,其他的思維方式,可待我們去開發。體會、感通,是其中之一。
古人有更大智慧,能突破這種思辨的荒謬性。但現代人卻因為只迷信理性思辨,故只能困在這種思辨而沒有出路。這亦是為何現代讀哲學,尤其是西方哲學,會讓人越讀越無力,越讀越蒼白的原因。
佛陀說法,有著名的《箭喻經》。別人以很多概念性的思想去詰問佛陀:存有論、宇宙論、形而上學等等,佛陀一概不答。然後指出,問這些問題,就好比人中了毒箭,不去治毒,反而在問這箭從哪裡來,什麼材質、什麼羽毛……。最終答案未找到,人已經毒發身亡。
現代存在主義說,人是被拋擲來到這個世界,意義要自己去尋覓。莊子說人一出生,就有「天刑」之鎖,縛其一生,無所逃於天地間。人生的問題,總是先於概念與思辨的出現的。
其實,當我們學習哲學的思辨,到了一定程度,發現其對真實的生命本身不能發揮作用。這其實是好事,代表你已經在哲學的路上有了一定的積累,而且你到了要突破、攀上另一層次的時候。很多哲人都是這樣走來的。當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,唐君毅先生即是如此。他年青時,常與父親就思想概念爭辯,往往爭到最後, 父親就告訴唐先生:「汝今不契吾言,自吾歿後,汝當知之爾。」[2]。 當時唐先生年少不解,但後來他父親殁去,他才明白,他先前所學一切自以為能夠解釋宇宙萬物的西方理論、思想,全對人的生命、心靈毫無用處,並真切的體認到,中國文化精神的真價值所在。自此,唐先生才對中國文化精神生起堅實的信念。而其往後的人生,即傾其全力以傳承、發揚和創新中國文化為宗旨。
其實,「情」雖是本具於我們的生命,但它的流露與生發,並不一定是「自然而然」的。情的流露與生發,也是需要我們在日常之中去培養自己的心靈,去開發自己的性情。近代的城市生活中,我們平日很少會感受到別人的情,因此,我們的心也會自然比較封閉。如是日久,遇到情深處,我們的情也難自然流動。這是我們時代人身上的悲哀,也是時代文化的大悲哀。 於此悲哀中,我們當發現自己的奮鬥方向。
原文發表於“陸國權中華文化傳承研究基金 官方網站”
[1] 原文出自《莊子·秋水》:
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。莊子曰:「鯈魚出游從容,是魚之樂也。」
惠子曰︰「子非魚,安知魚之樂?」
莊子曰:「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魚之樂?」
惠子曰「我非子,固不知子矣;子固非魚也,子之不知魚之樂,全矣!」
莊子曰:「請循其本。子曰『汝安知魚樂』云者,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。我知之濠上也。」
[2] 唐端正:《唐君毅先生傳略》,《晉陽學刊》,1988 年 8 月。收於霍韜晦主編:《唐君毅全集卷二十九》, 《年譜、著述年表、先人著述》,第 21 頁。